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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weissdu () 看板: lesbian
標題: [創作] 玲瓏集─《綠珠》
時間: Tue Jun 26 00:30:46 2012


那一年,綠珠不過及箕。接近正午時分,天氣熱的,兩鬢於是浮現細密的汗珠。一旁的女
侍便請她停下腳步,把汗拭去了之後,才接著唏唏簌簌地快步前進。走過石府長廊時候,
聽見一陣琵琶聲,聲聲寒冷,讓人忍不住一路由頭頂冷到腳趾。

她回頭,才見一旁有一小樓,琵琶聲響由上頭一躍而下。彷彿小溪,彷彿夏末落花。

她停下步,環起臂來盯著樓上的小間。
女侍見了,於是告訴她:「上頭的女人是紅燭,大人從前的寵妾。」
「何以今日居於此?」她問得隨意。
「這……」這是石府上下的禁忌。
等不見答話,綠珠轉身。
「您得在正午前到大人那兒哇!」女侍焦急道。
「你既然不打算說,我看看總行了。」說罷,往小樓走去。

紅燭一身紅裝,懷著一把玉於琵琶,指尖遊走銀線之間。

她緊閉著雙眼,專注地轉軸撥弦。於是綠珠也僅是看著,沒說話。

很多年後,綠珠有一回不經意提起那天的光景,紅燭也只是笑,眼周皺起小小的波瀾。而
問起她為何眼盲的時候,紅燭卻流下兩行眼淚。那時候,她也沒睜眼,死死地閉著。

窗外夏蟬叫得可怕,聲嘶力竭。


雨細風斜,這並不擾了石崇的雅興,他在亭內飲酒,一班寵妾在風雨中起舞。
「大人……」綠珠一面替石崇斟酒,一面看著不遠處的小樓。有個女人一身紅服,倚著
欄杆。樓上風大,那女人且瘦弱,看上去於是像極了一朵風雨中的海棠花。石崇順著她的
眼光望去,見著了樓中人後,只是眨眨眼,然後說了:「別理她。」

都說帝王無情,你這土皇帝倒把這句話貫徹到底了。
綠珠自然沒說出口。不過卻皺起眉頭:「聽人家說,大人以前寵得她無法無天的。」而
今日卻說變就變。
「那時候不懂事。」他說,「一些傳言,你應該聽了不少?」

綠珠搖搖頭。
這裡可是石府,壞了規矩是會要人命的。不過聽人家說,他已收斂了不少,不再任意殺
人了。只是定下了一連串規矩,做錯了一樣要命賠。

「她……」石崇想了一會兒,「她的眼是一個女人弄瞎的。」
因此你不再愛她了?
「她恨著我。」他說。
恨你不愛她,恨你多情。

「你卻愛她。」不然怎麼把她鎖在那小樓裡?還是你也是恨她的?讓她在那裡寂寞,只
能如此望著有你在的這裡。
「不說她了。」
「是。」
綠珠有意無意,總會瞥見一抹紅,灼眼。於是她決心去找她。

第二次見紅燭時候,紅燭依然如故,只是撫著琵琶,與世隔絕般模樣。曾是個美人麼?
如今依舊哇。
「我是綠珠。」她說道。紅燭微微彎起嘴角:「我知道。」如今還有誰不認得你?
「有事麼?」
「沒事兒。」綠珠回答,「剛巧聽見你的琵琶。」
「嗯。」紅燭輕拂過琴把上的馬頭,「聽說你吹得一曲好笛?」
「是啊。」絲毫不謙讓。紅燭不再接話,似笑非笑地低頭撫著琴身。那翠玉琵琶,聽說
是大人早年時候的收藏。

沈默了些許,綠珠才再開口:「下回我帶笛來。」
「小丫頭。」紅燭於是笑了,整個人彷彿活了過來。綠珠從此記得那一幕。

來石府六月餘,除了平時陪伴大人,綠珠最常造訪的就是紅燭了。她來的時候, 紅燭
總不忘備些茶水小點,兩人一同吹彈,絲竹縈繞,倒也快活。那時候,兩人皆忘了紅燭的
琴聲曾是多麼的冷入脊髓。
閒聊之際,綠珠才發現她並非一個冷冰冰的女人,也能笑得花枝亂顫的。偶爾,講到從
前的時候,或大人的時候,她的臉隨即又冷若秋霜了。那種冷,她不懂為何。

「紅燭,你的眼因何而盲的呢?」她忍不住。紅燭只是死死懷著琵琶,抿著唇,雙目緊
閉。過了很久,久到茶涼了、日頭落山了,她才說話:「一個女人弄瞎的。」她嗓子啞了

「怎麼弄瞎的?」綠珠接著問。
「她的血濺到我身上,後來我只能看見一片血紅了。」

「你殺了她?」
又過了一些時間,紅燭才應了聲:「嗯。」

「為什麼?你恨她?」這句話一出口,讓紅燭忍不住回想從前,原來她要說恨她的,卻
想不起來一絲恨她的理由。因此她沒回答。

「你為什麼要殺了她?」綠珠不死心,又問了一次。紅燭沒回答,於是她就等著,等了
一夜。

隔天早上,她醒來的時候,發現小間空蕩蕩的,紅燭早已不知去向。她覺得冷。


紅燭看不見石崇的表情,她卻看得一清二楚。說是看清楚了,卻看不明白。他看紅燭的
表情讓她不明白。

「大人,您近來可好?」樂聲停下來,紅燭這麼問道。
「挺好。」
「賤妾一直在等著您。」紅燭這麼說。
石崇不接話了。

「綠珠……你見過她了麼?」話才說完,只見紅燭自嘲一笑:「賤妾已許久不曾見
過許多人了。」
「你明白我沒那心思。」我不是有心的。
「大人的心思,紅燭從來沒摸透。」她低下頭。
「只因你的心在別人那兒。」

紅燭這次沒回話了。好多年以前,他們都青春的時候,石崇也說過相似的話。那時候紅
燭立即否認了,而這次,多年以後,她已然懶得再去追究了。或者該說沒法追究了。

「我早知道你愛她!」他吼道。
「我不愛她。」她低聲說道。

「不愛她為什麼她死了你魂也走了?」
「我不愛她我不愛她!她毀了我一輩子我恨她!」第一次,紅燭吼了回去。一旁的綠珠
見她那副模樣忍不住一顫。

「你愛她,卻不愛我。」
一片死一般的沈默後,石崇又走了。



小樓外下著小雨,紅燭於屋內獨自飲酒。

竹葉青,她說別涼喝,傷胃。

我偏要。


房門吱呀地開了。
這時候、這天氣,也只有她會來了。


「坐。」她臉朝向綠珠,那一身給雨打溼的人。
她坐了下,身上的雨珠順著髮絲滑落,滴答、滴答。紅燭聞聲皺了皺眉頭:「給雨淋了
?」一面說,一面起身拿爐上熱著的茶壺。
房內的擺飾她全了若指掌,一般的生活起居於她而言不是問題。
「喏,暖胃。」斟了些茶水遞與綠珠,觸及指端時候又感一陣冰冷,復蹙了眉。
照理說,屋外的雨勢並不足以讓她溼成那副德性,況且,從她的住處來到紅燭這兒,也有
迴廊可避雨。

「這酒別涼喝,傷胃。」

紅燭一聽,愣了愣,才回她:「味兒好麼。」
「你今兒個怎麼又來了,昨日不來過了?」還伏睡在小几上。

「我才說怎麼醒來就不見你的人呢。」綠珠沒好氣說,「你上哪兒去了?」
「去見一個故人。」
「是麼。」
「嗯。」



「紅燭。」
「怎麼了?」
「對不起。」

「好端端的道什麼歉呢?」
「我以後決不開口問你舊事了,所以......」所以你別再想了,也別走了,「別惱我了
。」

「你多想了,我從來沒上心。」她端起酒杯,復放了下:「你回去吧,我有些乏了。」
「紅燭......」
「回去吧。」

「紅燭,我對你......」她急了,「我對你的心思你可知道?」話音顫的。
「我不知道。」再沒有比紅燭更冷的了,她的話語冷若冰霜,「也不願知道。」

所以你是知道的。
只是你不要我。
綠珠站起身,一句話沒說走了。

紅燭只是站著,面朝房門,木門給風吹的吱呀地叫,孤形單影地在細雨中晃。
她拿起酒壺,斟多了的酒灑了滿桌,她也不管,就唇就是一飲。喝得急了,給酒嗆得不
停咳。搖搖晃晃走到榻上,一倒便躺了下。

「你說酒別涼喝,傷胃......」她吐出滿口酒氣,緊緊閉著眼,過了很久才道:「我偏
要。」

我恨你一輩子。
因此只得記你一輩子......

她閉上眼,不知不覺便睡去了。




「紅燭。」
「嗯?」
「你見那玉琵琶可好?」玉人一面說,一面看向素琴手上的翠玉琵琶。

「很是好看。」不過配素琴稍嫌可惜了點,若是配她......她看向玉人。
「我就說了,那琴和我一般配。」她翹起嘴角,眼裡亮著自信的光。「不過可惜了。」
「什麼可惜了?」紅燭問道。若她膽敢同上回般胡說,定有得她受。

「可惜有人較我更合適。」
「喔?」這可真難得,「誰呢?」
玉人回過頭輕笑:「你呀。」

紅燭愣了愣,臉上微微發燙:「說、說什麼呢?給人聽見了可不好。」心裡卻是竊喜的

「誰讓你拿著那把琴才有機會和我一較高下呢。」紅燭隨即瞪了她一眼。可惜在大人的
宴上不好發難,待宴罷後定要將那自傲女子好好......隨即嘆了口氣。

玉人琴技高絕,石府無人不知曉。紅燭也不遑多讓,卻是不一樣的風情。

「不如這麼辦吧。」
「什麼怎麼辦?」

「我和你呀,就以那把琴一決高下,看誰才是石府裡第一琴師。」玉人看向紅燭,眼裡
全是光,「下回大人開宴,誰得的掌聲多就贏,你贏了,我就求大人把那琴賞了你。」朝
紅燭拋了個媚眼。
「就這麼定了。」我可不見得會輸的。紅燭更好看得笑了回去。

結果那天卻是玉人勝出。石崇也的確賞了她玉琵琶。

宴罷後,紅燭獨自於房內飲酒。蠟燭照得壁上的身影微微得晃,好似風便能吹走。
門碰地一聲給打開不,近乎是撞開了。紅燭給這麼一嚇,遂咳嗽起來。

玉人見了皺了皺眉,道:「酒別涼著喝,傷胃。」
紅燭聽了只翻了個白眼道:「胃沒先傷著,我的肺便先給你咳出來了」末了又道:「怎
麼過來了?」
「怎麼?我不能來麼?難不成還得早些通報不成?」玉人沒好氣道。
紅燭一時語塞。

「喏。」是今日宴上大人賞賜的翠玉琵琶,「拿去。」
「這可不成,是你贏了麼。」紅燭推了回去,「況且大人給的東西,豈能隨意與人?」

「大人給了我便是我的麼,我愛與誰他管得著?」一面說,發顫的語音卻漏了餡。
「況且我早說過了,這琴與你極配。」她說得柔,嗓子也不抖了。

「這......」玉人復將琴推了去,這回她抱在懷裡。
「這不成的,你到底是贏了麼,怎麼反到我拿了獎勵?」

「誰說我不要獎勵了?」玉人奇道,「我不過還沒想到罷了,吶,可不許賴啊。」
「誰要賴了?」要知道,她從不失信於人的。
「這可是你說的。」玉人於是笑了,「你先歇息,早些睡了吧,我回去想想要什麼獎勵
。」

「嗯。」

玉人走後,紅燭遂復坐了下,又給自己斟了杯酒,端起酒杯,想到什麼似的又放了回去
,只是懷著琵琶,看著酒杯發愣,朱唇淺淺地笑。不知怎地,給玉人這麼一鬧後,房裡每
件器物頓時又活了起來,連牆上的剪影也變得厚實了不少。

「紅燭。」

紅燭聞言,抬起頭來。正好對上玉人。她只覺唇上一霎時柔軟。

「好了,我的獎勵也拿了。」玉人笑得眉眼彎彎,惹得紅燭也翹起嘴角。
「這次我真的回去啦。」轉過身,跨出門之前復回頭,「早些睡了。」

「嗯。」嗯。







天朗閒雲飄。

「紅燭。」玉人放下茶盞,看天上:青天似柔水,白雲若風帆。怎的如此閒適寧靜?
「什麼?」紅燭眼光落在片片落下的紅葉上。

「沒什麼。」玉人垂首,看手中半滿溫潤的茶湯,茶面映著兩道彎眉,細細長長,茶中
有春色。「只覺得此般景致,應當書中僅有,怎的到了書外了?」
「傻子。」紅燭嘴角微微上翹。若此般景致當真來自書中,則我也情願作書人中了。

「是了。」玉人轉向紅燭。那人嘴角微揚,身後楊柳絲絲隨風飄,玉人恨不得此時得支
筆,將眼前所見描畫珍藏。
「什麼是了?」紅燭也看向她。
「我就是當個傻子也甘願了。」
「嘁。」玉人嗓音如二月春風,紅燭別過臉,霞色攀上了耳根。








紅花常謝,明鏡易碎。
一日石崇找了紅燭過去,開口便是:「近來府裡耳語不斷,你似乎和誰人走得近?」
「是……」
「何人?」
「回大人……」紅燭只覺唾乾口燥,「玉人。」
「嗯。」

「那女子真真不錯哪。」石崇一笑,「琴藝高絕,面相姣好……任人都會喜愛的不是?」
偏偏他傾心於眼前人。
紅燭不是沒聽懂他話中之話,可也不知如何答話,於是只好愣著。

「你愛她?」他不過隨口一問。
紅燭聽了確全身起了疙瘩,往地上一跪:「大人明察!」此時她腦中一片空白,無愛無
恨無情無癡,只不過不想死,「紅燭與玉人……不過趣味相投,相互愛惜而已,其中斷無
愛慕之心!」
「得了,不過隨口問問罷了。」見她那副模樣,他只覺心中一緊,不願多看。他也有心
?思及此,不免自嘲一笑,而那笑,在紅燭眼裡又是不同之意了。

低跪垂首的紅燭,以餘光偷瞧那人,只覺他笑的可怖。






「為何你老躲著我?」好容易逮了個時機,玉人拉著紅燭至園中一角,恨恨地問道。
「沒這回事兒。」紅燭不敢看她,「你多想了。」她看向一旁,瞥見石崇近日常前往的
小閣,想著他此刻是否也在某個地方,看向這兒?
「別在這兒說話,給人瞧見了可不好。」她轉身便要離開,卻讓玉人給拽了回來。
「不在這兒說話?那麼我能在哪兒和你說話?去你那兒?你無非是睡了就是身子乏了;
在外頭?你莫不是給大人找去就是坐離我十人之外。我若不在這兒和你說話,我何時才能
與你說上一句?」她心裡滿滿的委屈。這幾月來她老避不見面,轉眼已然入秋。自認沒做
錯事,突然給人這般不理睬,任人也無法不上心的。
「我……」她自知理虧,一句話也駁不回去。

「紅燭,我究竟做錯了什麼?哪裡冒犯了你?但說無妨,實在沒必要如此待我的。」玉
人握住她的手,說得懇切。
手上傳來許久未有的溫度,紅燭一時什麼都給忘了:「你沒做錯什麼,是我……是大人
……」話及此,倏地回過神來,連忙將手收回,「你別多想了,你我之間,本無深交,彼
時為琴藝所引,相互愛惜;此時時情已過,回復往常,乃自然之事,你又何苦如此汲汲於
我?」她還是不看她。

原來你不過一時興起,而我……
玉人只是望著她,紅燭沒看她,沒瞧見她滿眼的霧氣,只聽見她說道:「是麼。我明白
了,是玉人不好,自作多情,望紅燭寬諒。」她忽地想到「今朝斗酒會,明旦溝水頭」這
些字句,又想他倆好歹也是才子佳人,而她倆卻同為女子……
「這些時日打擾了。」說罷,頭也不回走了。

良久,紅燭抬起頭來,只覺一陣暈眩,似乎連園中小樓都在數落著她。

後來,玉人當真不再來找紅燭了。日子又回復到了從前,她依舊在數十步之外聽著玉人
的琵琶聲,聽著她和其他姬妾的笑聲,於是從前又回來了。她又成為了那個身旁不時佳人
環繞,笑聲宜人的玉人;而她也回到了眾多琴師當中的紅燭。只是房裡多了的那玉琵琶不
停刺著她。

後來,再見玉人的時候,她給人綁著,拎到她面前。石崇的面前。

那時候,石崇要紅燭在旁為他撫琴,平時有宴的場合,這理當是玉人的事兒,不曾輪到
她。可今日玉人卻不在這兒。

「眾位貴客。」石崇開口說話,「每回置宴,季倫總是誠惶誠恐,深怕照顧不周,怠慢
諸位大人,因此小至杯盤酒食,大至歌舞美人,季倫無不用心至致。」他看了看玉人,「
可今日,她卻不願為諸位撫琴,如此不僅丟了季倫顏面,更實在掃了諸位的雅興。於此,
季倫除了深表歉意,更要以此殺雞儆猴。」

紅燭聽及此不禁流了一身冷汗。她能猜想他接下來要做些什麼了。砍了她一雙手,或乾
脆殺了她,無論何者她皆不願瞧見的,於是她要替她求情。

「大人……」先開口的卻是玉人,「您少說了一件事。」她的嗓子沙啞,「玉人還說,
從此只願為一人撫琴,而此人卻非大人您。」卻字字堅定。她無畏地看向石崇。或他身旁
的女子。

「諸位瞧見了。」石崇臉頓時冷了起來,「確實季倫管教不周,讓諸位見笑話了。」他
對著眾人說話,卻只看著玉人。

「紅燭,你說該怎麼著?」冷不防是這句。
紅燭不知該如何回答,她只是想著該如何不火上加油地救玉人,又因她那席話半是動容
半是惱怒。何苦於此時再惹怒大人呢?

「大人……」並非有了辦法,不過想出點兒聲安撫已然動怒的石崇罷了。豈知他竟道:
「如此,來人,拿柄短刃給紅燭。」一旁隨侍聞言立即呈上一柄匕首,西域進貢來的,銀
色的劍身,金黃色的柄,上頭還鑲了紅玉。如此高貴的藝品竟是奪人性命的刑具。

紅燭一愣,隨即知曉他的打算了。
「大人!」
「季倫雖對幾位姬妾寵愛有加,然而諸姬卻終究等同季倫之收藏。」他意味深長地看著
紅燭,對著眾人如是說道。
言下之意是昭然若揭了。沒人忘了不久以前王愷一事,那可是價值不菲的紅珊瑚吶。

紅燭走了下去,身子卻不盡地抖。她是怎麼樣也無法下手的,可又能怎麼做?割斷她的
索繩兩人一同逃走麼,在眾人跟前?替她求情請大人饒了她這回?依大人現下的怒氣只會
火上澆油罷了。

不下十步的路她卻覺走了大半輩子。泛著冷光的劍身冷得她一身疙瘩。

手上一暖。玉人雙手覆了上來,那雙給繩索勒得紅腫擦破皮的手。她抖得更厲害了。

不如一塊兒死了吧。
心裡浮現這個念頭。

「我可不是這時才開始鬧脾氣犯傻。」她的嗓音依舊沙啞,可能是給人打了,叫到嗓子
壞了也說不定,「字字都不假。」她給人綁著,只能跪在地上,仰著頭看她。

不僅是紅燭,所有離得近的人都聽見了。
她緊緊握著她拿著匕首的手,那雙來殺自己的手:「玉人七歲始學琴,一向以為自己已
到了琴藝之巔,直到遇見一人,才知自己從前彈琴不過兒戲……」她高聲說道,接著壓低
了嗓,靠了過去:「我知道這輩子是不行了,下輩子你等我。」她笑了,紅燭也笑了,她
從沒聽過這麼動人的話。

手給人一使勁,匕首埋沒玉人胸口。她一愣,雙腿一軟,跪了下來。玉人顫顫地按著她
的手,緩緩抽出那把血紅之物。「噗」,隨聲而出的溫血濺了紅燭一雙手、整張臉。她見
她緩緩倒下,無聲說著:「等我」,聽見石崇在身後說道:「拖下去」,她闔上眼,當一
切是場夢,睜開眼,夢便醒了。

她緩緩張開眼,只見兩人架著玉人將她拖下去,自己手上的溫暖亦給帶走了。 她死了
,徹徹底底死了。地上拖曳的血痕通向地獄路。她看著玉人,自身邊離去。

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!」她醒來,卻什麼也看不見。

她所經歷的,都不是夢。玉人死的那年,她十四歲;玉人死後十四年,她二十有八,這
十年間,每天都是地獄,睜開眼僅見一片血紅。她要她等她,於是她等著。等著她的琵琶
,等著她的暖茶,等著她一個夜裡香軟的吻。為了這些,她讓自己待在比地獄還可怖的石
府。玉人卻沒來。十年的相思化作十年的長恨,化都化不開。







「讓我進去。」耳邊聽見這麼一聲。
「不行哪小姐,主子說了誰都不見的!」
「讓我進去。」嗓音堅定。

「讓她進來」回過神來,話已出口了。

門咿呀打開,關上。耳邊只聽得行路時衣衫摩擦的聲音。身旁有人坐了下。
「紅燭。」那人開口了。
「嗯?」
「和我一同離開這裡。」綠珠道,「大人得罪了孫秀,恐怕近日便會遭報復,趁著大人
出府,和我走,我買通了外頭的……」「我不會走的。」她說道。

「這是為何?」你會死的。
「……」紅燭一時也不明白為何不走,後來才道:「我等她。」

綠珠愣了愣,輕吐出幾個字:「你愛她。」微微一笑。卻不愛我。
紅燭看不見她的臉,卻聽得出她的傷悲。「你走吧,你還年輕,別在這兒賠上命了。」
她要的,她不能給,卻也不願見她死在面前。

「你不走,我不走。」綠珠站起身,就要離去。
離開之前,她如此說道:「紅燭,今日我總算知道大人何以那麼恨那人了。」恨到要你
殺了她。「此時此刻,我不禁同情起大人來了。」

門又咿呀闔上。

幾日過後,石崇於金谷園小樓上飲酒,綠珠作陪。他瞧綠珠的眼神總不一般,。因此當
眾人皆道綠珠得寵之時,她是怎麼也不信的。偏偏石崇又當真寵得她無法無天。

「綠珠。」石崇放下酒杯,將她摟近身。
「大人。」她回答,眼神盯著不遠處的小樓,紅燭的住處。
「你可知我因你而獲罪於孫秀?」石崇問道。
「綠珠知道。」眼光依然陷在遠方。

「然而綠珠不解的是,大人何須為我至此?」你並不愛我。
石崇沒有回答。

「綠珠之於大人,應如您的珍藏一般爾爾,興致起時,便拿起來把玩,絕不值得您賠上
命的。」綠珠站起身,憑欄而視石崇。「不過大人為綠珠所做之事,綠珠是斷然無從報答
的……」一瞬間,她明白過來了,這狠毒的男人。

群馬雜沓之聲漸近,接著只見一干人馬於樓下。

綠珠朝另一小樓望去,只見一紅服女子倉皇下樓,往他倆所在而來。她忍不住一笑。後
來看向石崇,接著道:「雖說綠珠無從達報,然則此事因我而起,仍是不爭之事,為此,
綠珠自願不讓大人難為。」她身子往後仰,又道:「大人,想想,您更較我可悲呢。」她
站在高處,清楚瞧見那奔走的紅影,「她不是為你來的。」嗓音近於耳語。手一鬆,便從
樓上飄然而下,彷彿春末飛花,「碰」地開出朵朵血花。

紅燭聽見馬聲後,便趕往金谷園,卻聽見一聲巨響。她在人聲鼎沸處停了下,顫顫地問
:「何人墜於此?」

沒人理她。眾人還在耳語。還沒自她的死中回來。

「帶我過去!」她如此高喊著,後頭跟上她的女侍在見到那墜樓人後,才顫顫地拉著她
的手到她面前。

她跪下,順著她的身體摸上她的臉,只覺雙手沾滿了血,淚水不停地順頰而下,讓她無
法再閉著眼了。誰知映入眼簾的不再只是一片血紅,卻仍是血紅一片。

她復看得見了。

是玉人。

倒在地上滿身血污的女子是玉人。玉人的眉玉人的眼玉人的鼻玉人的唇。她先是愣了愣
,復地笑了起來。「你來了。」淚珠說什麼也停不下,好似下雨了一般,「我又趕你走了
。」伸手抹去她臉上的血污,卻是愈抹愈花。抬頭,見石崇倚著欄杆─她跳下的欄杆─看
著她倆。

「因此你當時才問我見過她了沒有?」她抬起頭,朝他笑,將她摟在懷裡。樓上人沒有
回答,只是看著。

「你又要我等你麼?」她問她。
「我不等了。」她拿起頭上的玉簪子:「我去找你。」身後桃花片片飄落。

石崇睜大著眼,沒想過她會如此。見她緩緩倒下,趴在她身上。底下又是一陣騷動。一
下死了兩個人。

繁華散去逐香塵,流水無情草自春。

石崇死後,金谷園幾度輾轉於人。園中景色雖不斷改變,可當琵琶聲起之時,就是日暮
最紅、鳥鳴最悅耳、桃花開得最豔的時候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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